“凝视”与“纠缠”:邢丹文的艺术故事
有趣的是,她把她与艺术家群体聚会时的对话,以“匿名片段”的方式截取下来,写进了朋友圈,犹如生动的剧本,诉说着艺术行业的诸多困惑:
片段一
A女士:做艺术家,是很艰难的生活;
B女士:做女艺术家,就更难……;
C女士叹了一口气:做人,本生就太难了…
一刻深深的沉默,干杯--the harder life is, more fun we gain :-)
片段二
男士A:做男艺术家比女艺术家更难;
男士B:感觉挺好的,不难啊!
男士C:跟艺术家做,比做艺术家还难。
沉默片刻,女士们如有所思,自语道:理解…
从这些只言片语中,可以想见艺术群体多么关注生存、生命、生活本身。上个世纪末,17岁的邢丹文“撞”见了摄影。几年后,她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台相机,而且,第一批拍摄的胶卷里,就诞生了至今都耐看的“好片子”。在“对来路、去路均不甚明朗”的年纪,邢丹文形容那股劲就是“激情”!
“或许是古城西安静谧的气质、绘画的科班滋养,从一开始,我就没有因为题材、构图、风格而迷茫过。那个年代能够看到的专业摄影出版物极少,美术院校里没有摄影课程,摄影更没有“艺术”独立的角色。美院的课业之余,我将时间和精力全部投入到拍摄和暗室里,完全着了迷。一台二手相机,60米大盘黑白胶片,自己卷、自己冲洗、自己在暗室制作,在拍摄实践中自学基本技术,对我来说没有艺术的问题,一旦正确把握光圈和速度,平淡的日常就会变得有姿有色。”从举起相机把一刻开始,邢丹文就凭借着独特的视角和热爱,创造出令人回味的图像,久久难以磨灭的“世界”。
九十年代初,中国出现了一批具有独立思想的本土艺术从业者、音乐人、摄影师们,他们聚居在东村进行实验性“集体”创作,刚刚从央美毕业步入社会的邢丹文成为其中一员,开始了她的一段重要的摄影创作,留下了成千上百张图片,成就了在当代艺术史中具有重要价值的纪实作品“个人日记”。外界有评论称,她的摄影作品犹如“一根来回穿梭的针,刺穿对现实生活所有的想象”,三十多年的摄影创作历程,她走过了几个阶段:八十年末开始拍摄,早期在拍摄中自学的黑白摄影,九十年代的实验性纪实摄影,九十年代末前往纽约,进一步开阔创作的途径和提高艺术观念,并进入数字化影像和视频及多媒体装置的创作,彻底打开了影像媒介的当代性。“游戏其中”,邢丹文做出了一件又一件、一批又一批作品,探讨文化情节断层、传统与全球化冲突、发展造成的环境生态问题、城市化进程中的都市和人的困境等。
九十年代里,除了影像创作,邢丹文有一段长达六年的摄影记者经历。那个阶段,她用镜头凝视整个时代,以艺术家的眼光探索纪实摄影的边界、进行艺术重构和深描出独特的当代视角。为纽约时报、英国卫报和法国解放报等国际多家著名杂志拍摄专题,涉及当代艺术、电影、文化、女性和社会的方方面面。邢丹文说,“是相机带着我走出家门,走出自己狭小的工作室,走入社会,走近那些敢于挑战的先锋创作者,走进现实和真实生活。在挫折和困境里,我学习、我成长,更多地了解自我,对外部世界更有判断力!”
她曾经希望成为像玛格南图片社这样蜚声中外摄影师国际组织的“摄影家”,在她眼中,纪实摄影具有强有力的批判性和艺术价值。她至今深爱许多玛格南摄影作品和大师,关注优秀的具有独特视觉表达语言的纪实摄影作品。但是人生犹如一场旅行,不仅仅向前走,有时候也要向深处走、向着宽广处走。一方面,她停止了“纪实摄影式抓拍”,她说,媒体的方式是有局限性的,不够我想达到的深刻和自由;版面限制了图片的张力;刊物受众人群,决定了其主题内容的深度和片面性…另一方面,那几年的工作经历让她更多地了解自己,使她明确了自己的目标,必须做艺术家。
1997年,正值三十岁,机遇的大门开启了,人生的路口上,她选择了一个不可置疑的方向。那年她应Cohen夫人的邀请,在纽约soho摄影空间举办了一个不大的个展,展出了最早期的黑白摄影作品,也展现了她个性的“眼光”。那次长达一个多月的纽约之行,她意识到,纽约是个大学校,那里有世界上最精英的人群和艺术,是一个永远不休眠的舞台。她决定要“成为其中一员”!为了能长时段实现她的目标,合理合法地呆在这个“剧场”,她申请了留学。一个完全不在乎学位和反对学院教育的她,直接选定坐落在曼哈顿中下城的视觉艺术学院,凭借她作品的魅力,获得美国亚洲文化基金会的学者交流奖学金的同时,SVA也以校长奖学金请她入学。本来并不感兴趣上学,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,SVA的优秀之处。 那三年,她专注当代艺术观念性创作,并扩展影像领域,进入动态影像、视频及与电脑科技相关的媒介的创作。依旧像刚刚遇到摄影时那样对自己“步步紧逼”,仿佛时间线被拉长,她把一天当成两天用,甚至三天睡一次的节奏去工作,那份充实让她享受其中,她说好像是“又一次徜徉在恋爱的快乐中”。
生命就好像一场旅行,虽然有大的方向,但是并非能事事计划好的,怀抱着热忱上路的时候,根本不知道“目的地”是哪里,尽管充满艰辛、困苦、失败、迷茫、焦虑、沉寂。邢丹文说,为了自己热爱的事儿值得冒险、值得奋不顾身。从来没有奢望在最恰当的时机,能遇见最关键的机会,更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幸运。在纽约的学习,邢丹文接触到了影像等多媒体形式,毕业时,邢丹文创作了自己第一件双视频及综合材料装置作品《梦游》,并且第一个展出就被选入全球关注的重大展览“第一届横滨三年展”,和一百名世界最优秀的艺术家们“孔雀开屏”,一比高低。当时她作为新秀展现其中,作品获得了全球艺术界很多策展人的欣赏和密切关注,为她今后的艺术道路打开了光明的大道。
二十岁出头来到北京,成长痕迹深深地烙印在北京这座城市,整个青春都在北京这座城市“跋涉”,虽然纽约插曲一段,但是2002年邢丹文决定回到北京。新世纪,社会都市的变迁正在全中国剧烈“上演”,北京也不例外,城市面貌更新给邢丹文全新的叙事。她在其间感受景观、交通、居所、生命的震动,越来越宽的马路、拔地而起的摩天建筑、犹如鸽笼版的居所空间,城市像一种“洪水”一般席卷城市周边的农村和山区,而她在90年代坐落在王府井的老央美,随着二环三环四环以之至现在的六环的城市化发展,她现在已经住进了六环外北部的山脚下。于是有了《绝缘》《复制》《都市演绎》《墙屋》《只缘身在此山中》……这些作品都是艺术家通过个人生活的反思,观察社会的明锐回应和对当代生存困境的批判。
非常值得关注的是,从《都市演绎》开始,邢丹文一次次以自导自演的方式走“进”作品——《线》《生命处方》《我无法感到我的感觉》等等,她以个人的敏感角度切入创作主题,在探索尝试的过程里,寻求艺术的表现和语言,最终淡化“个人”——我,而转化成为人类的“个体”角色,使自己的感受、看法转化为人类和社会面对的大同问题和思考。 比如“线”的作品,艺术家本人避免个人身份过度“侵占”作品,她会刻意留长头发、使用背影、利用画布去虚化效果,间接、旁观、“进”入角色,使她只是“个人符号”,她借用母女之结,探讨的是人与人之间爱与被爱的关系和角色。
在她看来,“我”这一形象在作品中是一个“符号”、一个“角色”。作品中那种安静的爆发力,可以在瞬间崩发出巨大的能量,是比真正的“声音”更震撼、发人深省、耐人寻味。她说:“我热爱电影,喜欢在有限的时间线上去讲述故事的方式。我可以选择模特出演,也可以选择我的家人、朋友。每当自我出演时,我会更容易把握角色表达,比教出来的更可控、更充分。通过使用‘自己’,我越来越体会表演的挑战性,正因为不容易,我才更有兴趣。我认为自己是个很好的演员,而且已经在朋友的院线电影里出演过2次角色,其中一个短片还是主角。 ”
作为女性艺术家,邢丹文从不基于性别角色来创作,相反在很多没有“她”表演的早先作品中,很多策展人和评论家以为她是男性。九十年代的确很少有女性艺术家从事“摄影”,2004年“纽约时报”在对她作品的评论之后,又发一篇更正性别He为She,而近年作品里她频繁出演“人”符号,因此她被认出是“女性”,想当然成为女性艺术家。媒体过分关注艺术家本人的性别,她认为这是一种简单的粘贴,并非对“女性主义艺术“有深度理解。的确,社会潮流正在捆绑各行各业从业者,标签化一方面有利于简化了主体的复杂性,在有限的关注度下迅速获得部分信息,给人以掌控感;另一方面,简要并非重要,甚至为了迎合关注,滥用标签导致以偏概全、忽视主体的复杂性,造成根本性误读。艺术家艺术地位的确立,往往仅仅凭借作品的厚度、深度,而非性别。艺术创作者创作范畴是宇宙万物,并非只聚焦社会话题中的性别差异,再说,男性创作者又何尝不可以创作“聚焦女性”的艺术呢。
策展人魏星敏锐而明确地指出,“一场艺术空间里的邂逅,将邢丹文的影像和照片与向京作品中的那些或是迷茫、或是慵懒、或是狡黠的、仿佛处在另一个超时空世界里的人与动物连接在了一起,组合成了一种新的对话关系,也带来了新的阐释和解读。它们隔着一定的空间距离互相凝视,沉默对话,似乎能够从彼此的作品中感受到对方的脉搏与呼吸。向京和邢丹文的作品,彼此凝视与纠缠,人性因此而得以丰满,人性也因此而可能得以超越。” 此次颂艺术中心“凝视与纠缠”对话展中,邢丹文遇到了向京,观念影像遇到了雕塑,碰撞带来惊喜,两位女性在艺术领域以静默的方式进行“较量”,以女性的情感和个性化的视角,探讨人类面对的普世问题,势均力敌,在这个大时代的坐标里,令人瞩目。